寄隅

你向何处吹拂

【主教扎】枯雪年

*一发完1.5w


他此刻卸下了那只几乎装下了他全部家当的旧手提箱,双手攥着一张开往家乡的单程票。飞机在一阵微弱得难以察觉的摇晃中起飞了,把旅馆里的钟楼,夕阳镀金的教堂,广场上巴洛克风格的建筑都远远地抛在身后。他疲惫地阖上眼睛,手还牢牢地握着机票。手指反复摩挲的地方是被汗水浸得模糊不清的字迹——萨尔茨堡。


萨尔茨堡。


如果要选择一个地方作为他的家乡,莫扎特想,那一定不会是萨尔茨堡。萨尔茨堡太冷漠,太寡言了,太不像一个家乡。曼海姆、巴黎、维也纳都比它更合格,更像一个家乡。即使曼海姆给他送去荣光又从他那里夺走荣光,巴黎美得动人心魄又猝不及防地让人心碎,维也纳又总是冷眼旁观,但在那些地方,莫扎特却觉得自己是真正活过的。萨尔茨堡令莫扎特喘不过气来,大概因为他在那里总是失去。可怜的可恨的缪斯,她赋予他星星般的才华,让他的笔尖流泻出繁复的音符,却没能教会他用一种声音去诉说近乡情怯。


  

萨尔茨堡应该在落雪。莫扎特不会知道那里今年是个枯雪年。任何一个深深厌恶着自己家乡的人都不会关心某处无关痛痒的雪,尤其是在那个人离开家乡时豪情万丈,返回家乡时却一文不名的情况下。只是莫扎特厌恶冬天,他一生的悲与喜几乎都被埋藏在了冬天,即使“一生”对这个年轻人来说或许言之过早。莫扎特毫不怀疑是雪毁了他的一切。自己在雪中失去的自由,姐姐被雪掩埋的梦想,母亲在雪夜里疲惫、痛苦的病容……然后他恍然想起,自己离开萨尔茨堡也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里。



现在想起,那个夜晚似乎不比其他任何一个夜晚寒冷。那个时候莫扎特夫人还会用新采下的鲜花装点餐桌,在寒冷的冬夜里生起炉火。列奥波德照例没有放下对姐弟俩的控制,可南奈尔当时还能自由地练琴,作曲,幸福地徜徉在她那如今已被他毁掉的幻梦中。当时莫扎特在萨尔茨堡早已声名鹊起,本可以在主教宫里生活得锦衣玉食,快乐无忧。他是富足的,安稳的,可唯独不是自由的。



那天晚上,和每个偷偷溜出宫外喝得烂醉如泥的晚上一样,莫扎特心里再一次燃起一股叛逆的冲动。他要逃离当下的生活。或许只是需要一个时机。现在难道不正是一个醉鬼出言不逊的时机吗?



莫扎特(几乎是蹒跚地)走出酒馆时醉意已被寒风削去大半。他跌跌撞撞找着回去的路最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科洛雷多面前。他竭力地表现得像一个神志清醒、理智尚存的人,试图用骤然提高的音量盖过久久不能平抑的炙热情绪。



“我是来和您告别的。”他仿佛还思索着斟酌措辞。“您瞧,我就要走啦。”离开这里,离开萨尔茨堡。



“这是你自己的意愿,还是别人强加于你的?”大主教端坐在桌前,半尺高的满桌文书几乎将他的脸整个遮住。他不曾把视线从手中饰以烫金字符的羊皮卷上挪移半分。


“我自己的意愿!”离开主教,离开陈腐的干枯的生活。


“莫扎特——”


  那个身型高大的人缓缓站起,一步步逼近那个在冬夜里只穿着单薄的白色外套的、瘦削的年轻人。“不可否认,你有一个混账父亲,但你自己绝对是更不可救药。”


“随您怎么想,我受够了这里的日子!您居然还知道过问我的意愿?您根本不会在意任何人的意愿!您让我留在主教宫中,每时每刻、终生为了您一个人工作!您自私自大,自以为是!您心安理得地夺走了本属于我的生活!您——”


“够了!莫扎特——”


年轻人那激动得颤抖的声青戛然而止。“你难道指望自己在酒桌上、赌场里施展你的音乐才华?你什么都不是!离开了萨尔茨堡,你根本无法生存!”


“在萨尔茨堡、在您的掌控下我更不能!”


莫扎特从宽大的上衣袋中掏出一沓沓揉皱了、写着凌乱音符的乐谱。“您让我写的交响曲——我都随身带着。给您,给您,还给您!”

 

他把那叠乐谱朝桌上重重一摔,力道之大,让那些轻薄的纸张如漫天雪片一样在屋内四散飞扬。

  

“现在,您该把我的自由还给我了。”

  

莫扎特不等主教吐出一个词,便转身从敞开的大门跑了出去。他跑过富丽堂皇的金色大厅,跑过装饰着冰晶般水钻的枝型吊灯,跑进屋外萨尔茨堡冬夜里的漫天飞雪中。

 

 

萨尔茨堡雪天的静谧似乎没有被他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大街小巷灯火零落,只有圣诞树顶端的星星还固执地闪着微弱的光,细小的光芒穿过高大的枞树和树梢上挂满的雾淞,洋洋洒洒地射向摇曳的雪。整个寂静的城市宛如一个被笼罩在晶莹剔透的玻璃球中的白雪皑皑的世界。可是这一切已经与莫扎特没有关系了,他将永远离开这座陌生的、死寂的、灰沉沉的城市,走进他那未知的,狂热的,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去了。

 

 

莫扎特一次也没有回头。如果他那不屑的目光能在主教官中再停留一秒,他就会看见科洛雷多朝着他的方向向空中伸出了手,不知道是想要伸手抓住空中漫天飞扬的乐谱,还是想要挽留住执意离开的音乐家。

  





飞机着陆了。莫扎特是被灌进机舱内的寒风吹醒的。舷窗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大半乘容已陆陆续续下了飞机,只有少数几个人影木然地朝着出口挪动。莫扎特向出口走去,头又开始疼起来,飞机上片刻的小憩根本就不能被称之为休息,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闭上眼时是在做梦还是醒着胡思乱想。

  

没有人会来接他。当然,站台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整个城市都对他的到来一无所知。或许一切从未改变。

  


不。你知道的。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被砸碎了。你应该知道的。莫扎特平躺在冰凉又破旧的皮沙发上,妄想用自欺欺人的荒谬想法把疲惫的大脑填满。租来的房于寒冷而阴暗,可眼下他找不到别的去处。所幸屋子里摆了一架巨大的三角钢琴,莫扎特几乎是不暇思索地把手指放了上去,从指间流泻出的流畅、悦耳的音符证明这架积了灰的钢琴虽然历经了穷困岁月,却依然不可置信地保留着醇正的音色,仿佛在等待着年轻音乐家的到来。他想弹几首曲子,试图为自己的夜晚带来一点罕有的平静。可是在每个平静的间歇,来电铃声孜孜不倦地吵着。莫扎特不耐烦地抓起手机,看都不看联系人就按下接听键把手机放在耳边。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响起:“莫扎特,我知道你回来了。”

  


“所以呢?”莫扎特的声音在他自己能够反应过来之前就先突兀地响起。“我早已不是您的仆从!从来不是!您没有权利再去干涉我的行踪!”

  

“你为什么回来了?”电话另一端的主教似乎对莫扎特的怒火置若惘闻,实际上,他还想问音乐家当初为什么不辞而别。

  

“这和您没关系!萨尔茨堡难道是只属于您人的吗?您为什么总是想让我处于您的控制之下呢?您这个自大、自以力是……”他的控诉却被科洛雷多接下来的话截断了。

  

“你的姐姐找过你。很多次。她还找到我这里,让我告诉你……”

  

莫扎特挂断了电话。确切的说,是手机从他手中滑落。屏幕摔得粉碎,科洛雷多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指间传来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抖。无论愤怒、嘲讽还是诸如此类的情绪在一瞬间从他脸上流失了。此刻,即便在维也纳最晴朗夜空中的月光也不会比他的脸色更加苍白。莫扎特踉跄着走到钢琴前,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拽着他前往那里。他的手落在键盘上,一串跳跃着的音符立即从琴键上滚落,他像一个灵活又僵硬的木偶,无形的线绞住了他的每根手指,牵动它们起起落落,被系住的指节被细线割得鲜血淋漓。莫扎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任由手机从手中掉下去,又为什么一定要在此刻听到琴声。琴声冲淡他的痛苦,而手指与键盘的每一次冲撞又在强化地的知觉,直到思绪被琴声绊住,他才意识到一直以来缠绕着他困扰着他的梦应该作何解释。

  

那是一首南奈尔小时候写的圆舞曲。

  


四个小调。两个声部。写在泛黄的牛皮纸上,写了正反四面,上面有姐姐那工整的字迹、细致的批注,还有一块不小心被沃尔夫冈洒上去的墨痕,莫扎特一切都记得。为了完成她的大作,十五岁的南奈尔花去一个昼夜,将她十五年来的每一声笑语和每滴眼泪都化作音符,吃力地拖着旧的蘸水钢笔一笔一划写上去。然后小沃尔夫冈发现了它,把它们在地板上二张张摊开,他一边在地板上打着拍子,一边轻声哼着牛皮低上的小调,他为姐姐感到高兴,南奈尔终于有时间有机会去写一点她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了。沃尔夫冈本来满心想分享她的喜悦,却不心将地上的墨水打翻了,一串墨迹溅在纸上,沃尔夫冈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

  


最终,南奈尔倒底也没有再责备沃尔夫冈。她没有再誊写那些稿子,只是把它们拢起来收好,仿佛上面那些扎眼的深黑墨痕都不存在,仿佛这件事情从未发生。她伸出手拍了拍沃尔夫冈的肩膀,她看见那单薄的衣料下瘦削的身体因为内疚而颤抖着。南奈尔轻柔地伸开双臂搂住他,她的眼圈还是红的,那个拥抱却温暖而有力。她对他说:沃尔夫冈,我不会真的责怪你。

  

我不会真的责怪你。

  

莫扎特仿佛忽然醒来了一般,或者说,记忆里痛苦而歉疚的那部分全部被这让岁月蒙上灰尘的琴声推回岸边。他意识到了自己在生气甚至愤怒,因为自己的无力而愤怒。他没有资格愤怒,当然啦,南奈尔才应该是感到愤怒的那个人。她本来应该像其他年轻姑娘那样,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新裙装,在舞会上拎起裙摆翩翩起舞,然后再脸颊伴红地接过一张装着灼热感情的粉色信封。她还会有机会开创自己的事业,在一纸留名青史的乐谱上署上“南奈尔”的名字。她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作曲家。无疑会的,如果不是沃尔夫冈破坏了这一切的话。

  


他毁掉了一切。莫扎特的手指在触到每一个琴键时都能清晰地感到冰冷沿着他的指尖蔓延,在繁复的、永无间歇的音调中,癫狂又如同火焰炙烤着他,冻得僵硬的手指变得滚烫。南奈尔那幸福的,一帆风顺的人生。生活就应该在一切还像是童话时就定格下来。他那像公主一样漂亮的姐姐不得不拢起披散的长发,委身于一个并不爱她的商人,做他的未婚妻;她不得不把自己白益苍白的青春裹进臃肿的商店收银员制服中,用那双本该在琴键上飞舞的纤手点着钞票。可是沃尔夫冈又做了什么呢?他为什么会指望一封信就就能让姐姐原谅自己的不辞而别?

  


他都在那陪打信上写了什么啊——“最爱的姐姐,我可能要在我们的生活中缺席一段时间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他能用什么来请求南奈尔的原谅呢?“虽然我很顽劣,但我会想办法让一切好起来。爱你的沃尔夫冈”。这不是真的,莫扎特夫人去世后,命运就再也没有眷顾过他们一家。父亲的过世也没有让固执的莫扎特回心转意。莫扎特伏在钢琴上,这一切毁掉都是因为他。

  

 

 

  

“这么说,他真的回来了?”

  

“不,还没有。大法官先生明天下午才会到。他的夫人临时决定和他一同来访。”

  

“不是,大主教先生。您知道找说的不是他,是那个人——我昨天才对您说过,您忘了吗?他们说沃尔夫冈·阿玛迪乌斯·莫扎特回来了!”

  

男人手中的羽毛笔停下来,已经舒展开来的眉头又重新紧锁。笔尖磨擦牛皮纸的沙沙声消失了,房间仿佛坠入了静谧无声的沙漏之中。

  

“我知道。”科洛雷多端起细瓷茶杯,晶莹剔透的枝型吊灯倒映在杯中。他轻抿了一口茶,茶水有些烫了。科洛雷多突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杯子里那澄澈的倒影是一双湛蓝的眼睛,他的目光透过茶水落在他身上。

  

“您希望请他过来吗?”谨慎的、谦恭的语气。

  

“最好给他一点时间。”科洛雷多回话时,思绪却越过金碧辉煌的主教宫,飞向偏僻的乡间小巷,他的家坐落在萨尔茨堡山间的角隅,夜晚时幽深逼仄的小巷泄露出点点昏暗的光,科洛雷多想,在一个彻夜大醉的人眼底,那点灯光是在晚间坠入深井的星星。

  


他们住过的房子应该已经不在了。科洛雷多想起由自已过目的城市规划书。建筑工人们用黄色的隔离带将那区域围了起来,坚起“前方施工”的醒目标语。平房被推倒了,策划者要在上面建游乐园。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一座高大的神气的摩天轮将在莫扎特家原有的位置上拔地而起。

  


科洛雷多的声音沉闷,仿佛要竭力掩饰住语调中的某种波澜。“让他明天下午就来吧。我想最好还是这样做,我有曲子要交待他去写。伯爵,您知道的,他离开之后,我再没有找到一个称心的乐师了。”

  

阿尔科伯爵又听他嘱咐了几句,关上门退出了房间。宽阔的大理石地板上只倒映出了科洛雷多一个人的影子。

  

莫扎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据我所知是日昨天傍晚。他一个人吗?是的,大主教先生。这么说,他身也没有跟着其他人吗?我想是的。莫扎特小姐知道他回来了吗?我不清楚,先生。但我想我们应该通知她一声,她找了我们那么多次。那么,莫扎特,他过的好吗?不知道,但是……我想他过的不太好。我知道了。

  


莫扎特真的回来了,方才的对话在他脑中回荡。他又要莫扎特回他这里了,难道阿尔科伯爵会真的相信他仅仅是需要莫扎特作为乐师为萨尔茨堡(哈,或者说为他)工作吗?莫扎特从来不是一个称心的乐师,过去,如今,未来都不会是。一个称心的乐师不会白天蛰居在房屋里无所事事,凌晨三点在廉价的小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更不会在赌场上败光自己的家产——他那永不枯竭的羽毛笔流泻出一行一行金色的音符,他拿那些纸张换来源源不断的钞票,又让那些钞票源源不断地从他手中流失。这么多年,要说莫扎特还剩下什么,那只能是这种他不想要的人际——科洛雷多没有料到关于莫扎特的一切依然让他如此牵肠挂肚。

  

而这次回来,莫扎特是为了参加一场婚礼。

  

他姐姐的婚礼。

  

  

  



一切都在离我而去。不算盛大也不算简陋的宴会上,莫扎特眯起眼睛,细盐一样的雪落在秋千锈迹斑斑的铁架上。他不记得过去的家是怎么被推平的,不记得曾经留下过自己拙稚涂鸦的墙面是怎样剥落的,不记得钢筋水泥是怎么在这里拔地而起的,又不知道这座落成五年的游乐园是怎么荒废掉的。南奈尔说的没错,莫扎特总是对一切都一无所知。他不了解家乡的变化,不知道雪曾经多少次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无望地落下。他从来不关心这些,脑子里永远只有他自己和那些荒谬的音符,可是从何时起,他连知悉这一切的资格都失去了呢。

  


莫扎特脚步不稳,浑浑噩噩地晃到人工湖前,人工湖是这片土地上为数不多不变的地方,像是一种仁慈怀抱接纳着背井离乡的孩子。莫扎特低下身去,蓝色。像是姐姐眼睛一样蓝的湖水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朦朦胧胧的白色。湖水仿佛有她轻柔的吐息,她的目光仿佛紧紧拥抱着他。莫扎特哆嗦一下,随着周围轻轻摇晃的薄冰一起剧烈颤抖。他看着湖里自己的影子,仿佛在看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自己变得很陌生,而且有一点冷血,总是把一切毁掉,总是能做出一切惊世骇俗又脱离轨道的事。莫扎特感觉自己正在渐渐失去力气,双腿似乎无法支撑起身体的重量,而早已混沌的意识也更加飘忽不定。蓝色,科洛雷多的眼睛也是蓝色。

  

莫扎特醒着坠入一个梦境中。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喧哗声。莫扎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黑白色。黑色的琴身被擦得锃亮,倒映出自己小小的身影。他的小手在琴键上穿梭。好像他生来就知道该怎样弹琴,音符是他一半的生命一样,莫扎特无论在何时何地,面对怎样威严或者沉重的钢琴,总是能表现得游刃有余。掌声在礼堂里响起来,声音重叠、散开又回荡,穿到莫扎特耳朵里像是隔着一层薄纱,模模糊糊听不太真切。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小小的身体被抱了起来,映入眼帘是父亲的面孔。莫扎特睁大了眼睛,他有多少次没有像这样见过利奥波德,他的父亲,还像从前那么年轻,还像从前那样爱他。莫扎特竭力从记忆里搜寻这样的片段,成年后父亲带给他的仿佛只有无尽的争吵、控制与痛苦。那些曾经或许存在过的温存记忆也只是父子间战争的间歇,同无人称的雪一同湮灭在残忍的烈日下。

  

“如果这是一个梦的话,我还真的有点不想醒来。”

  


周遭的场景开始撕裂,剧烈旋转,再拼合。莫扎特紧闭上双眼挨过一波斧凿一般剧烈的头痛后,惊奇地环顾四周。景色在后退,从稀稀拉拉长着矮树与灌木的偏僻地变成高楼林立的城市,然后是金碧辉煌的宫殿。莫扎特意识到自己坐在颠簸的绿皮车厢里,而目的地有些熟悉,不,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地方。

  

是主教宫。

  

  

他步履蹒跚(多半是因为晕车)地跟在父亲后面,没有留意那个目前已经能与之平视的后脑勺上星星点灯的白发,踏进那闪厚重的门,多少人眼里象征着荣华富贵的大门。思维与步伐不是他能自己控制的,他只能亦步亦趋,谦恭地凝视着地面。他不愿这样。他回想起自己真正第一次进入这个地方时是骄傲地抬着头的,是的,昂首挺胸,多少有点年轻人顽劣又不识好歹的傲气。而他离开这里时——离开,他的到来就是为了离开,但是他记不起来了。思考让他愈发头疼,于是他不顾父亲的怒骂,抬头看向主教宫里的枝型吊灯。吊灯是明亮的暖黄色,总让他联想起火焰一类的事物,徒劳地燃烧。蜡烛和科洛雷多蓝色的眼睛,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洋。蜡烛似乎燃烧得过于快了,火苗蹿上来,他眼前燃烧出一片耀眼的火光。

  


光球正在扩大,膨胀,过于耀眼了,莫扎特仿佛能在里面看到燃烧的星星,那些曾经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遥远的星辰。星星剧烈燃烧,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抽烟,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烟那一瞬间的明亮火焰。

  


莫扎特艰难地睁开眼睛,刺目的手电光猝不及防地滴入眼眶。他眉头紧皱,仿佛平静的湖水投入一颗小石子。视野里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昏黑,一双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他躺在一张似乎过于柔软舒适,有着陌生气味的床上,感觉到轻拍他肩膀的那双手像是隔着什么巨大的隔阂,把他从一种莫名的恐惧与希冀中拉了出来。

  


他突然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受刺激而睁大的双眼无比酸涩,他眨巴眨巴眼睛,熟悉的吊灯撞进视线,火焰一如既往,以一种温和的暖光如此温柔地包裹着整个房间。那刚刚照向他眼睛的是什么呢,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他隐隐约约记得上一件发生的事是在姐姐的婚礼上,他似乎灌了自己过于多的酒。苦艾酒的瓶子是绿色,威士忌的瓶子是红色,龙舌兰的瓶子是蓝色。妈妈最爱的矢车菊的颜色,姐姐的售货员工作服的颜色,他自己眼睛的颜色。主教,那个毁掉了他一半人生的人和他分享着同样的眼睛颜色,有一些微妙的场合看着他的眼睛就像是在照镜子。疼痛像是一双巨大又粗砺的手,一下子扼住了他的神经。事实上他的神经已经紧绷太久,得知姐姐结婚的那个下午,晕机的旅程,宴席上的烈酒,一切的重量幻化成灼烧般剧烈的痛楚,每一次呼吸都是在让渡痛觉,坠入结冰湖泊一样的寒冷侵蚀着他,直到白色的雪花一点点淹没了他的双眼。

  

“主教,他的生命体征正在陷入紊乱。”

  

  

莫扎特睁开眼睛,不出所料,他似乎是明白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的。出于疼痛、寒冷或者是其他让人失落得无以复加的原因,他慢慢地抱膝蹲下,尽量蜷缩起来,像小时候得知自己即将收到父亲的责打时一样。等到痛苦和寒冷散去,他看见了最出乎意料的那个人。

  


意外的想法只存在了一瞬,似乎他出现在这里是合理的。科洛雷多看着他,像他一直以来期望的那样与他平视。他看上去仍然在壮年,有着每一个热爱艺术的主教在打算大干一场时拥有的那种野心和魄力。而苍白得像一个影子的莫扎特比起面前这个比他年长许多的人看上去更像是油尽灯枯。

  


科洛雷多走到他面前,伸出戴着细绸白色手套的手,拍了拍他的脸颊,仿佛身份在他们之间失去了意义,而素来高高在上的主教第一次意识到莫扎特是一个与自己平等的人,他对自己说,莫扎特,回来吧,我不会真的责怪你。

  

回来吧,我不会真的责怪你。

  


很久很久以前,是谁曾经对我这样说来着。这个声音与语调过于熟悉。科洛雷多对他说他不会责怪他,南奈尔也这么说,或许利奥波德在将死之际,口中喃喃的也是同样的话语。莫扎特在不同的时期或许有着不同的身份与经历,但是他一直有着同样的罪行。

  


主教和他说真正的艺术不是下里巴人的爱好,他让他留在萨尔茨堡为他工作,承诺给他优越的工作环境,丰厚的报酬,一个在亲王大主教眼里真正体面、符合艺术家身份的优渥生活。科洛雷多几乎是把一切都给他,愿意开诚布公地与他讨论所有可能的未来,歌剧的未来,萨尔茨堡的未来,只字不提他们的未来。他想要留下他,为了萨尔茨堡,为了他。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到底是谁需要道歉。莫扎特永远是错的,而科洛雷多永远正确。因为科洛雷多是为他着想的,南奈尔是,利奥波德也是。没有人会爱沃尔夫冈·阿玛迪乌斯·莫扎特,甚至是莫扎特自己。因为他一直以来在毁掉别人的幸福生活。他是当之无愧的天才,拥有音乐天赋,以及破坏、摧毁一切正常的才能。既然一切都是他的错误,那么他放弃安逸的生活与正常的轨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自由。

  

阿玛迪乌斯冲他眨了眨眼睛,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只存在于他脑海里的自己口吐人言。

  


他的家庭、亲人、可能的荣华富贵、仇恨、痛苦与误解在一瞬间消弭。莫扎特变得很轻,最后近乎悬浮,不是作为莫扎特,儿子、弟弟、宫廷乐师与爱人。他可以是大调,小调,不合时宜的声音,是划过琴键的一阵风,是萨尔茨堡永不落下的雪。他与音乐同在,永远自由,如果在创作、人生或者爱情中落败了,就倒在琴键上,他会和音乐死在一起。

  

科洛雷多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目光,看向莫扎特渐行渐远的影子。

  

莫扎特最后一次睁开眼睛,他看到了主教的脸。

  

“或许我的末日来了。”莫扎特用微弱得细不可闻的声线自言自语。

  

“什么?”主教凑近,想听清莫扎特说了什么。

  

“如果我死了,千万别把我埋在萨尔茨堡。”

  

  




回想起宴会,作为主教为婚礼赐福的科洛雷多在莫扎特离场后并没有什么感觉,莫扎特走了就是走了,顽劣如他,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都算不上离谱。只是他没料到莫扎特会在自己姐姐的婚礼上先行离场,而且是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

  

大主教科洛雷多是最先发现莫扎特离场的人。

  

莫扎特似乎灌下了太多的酒,沾染一身醉醺醺的气息,走到盛妆打扮的南奈尔面前祝酒。南奈尔穿着婚纱,洁白的裙摆拖得很长,她像是雪一样纤尘不染。科洛雷多想,这个姑娘不同于她不合时宜的弟弟,总是那样温柔又体面。南奈尔笑着把杯底浅浅的酒一饮而尽,优雅得像啜饮着湖水的天鹅。她摸了摸沃尔夫冈金灿灿的脑袋,那一头乱发显然为了这场亲人的婚礼上过发胶,却依然倔强又不服帖地凌乱着,像是主人一样不愿弯下脊背。

  


然后莫扎特低头,附下身去亲吻南奈尔戴着白手套的手,可以想象这双手套包裹下的手已然在日复一日包装商品中被磨出茧子,手心可能已经受到了劣质洗涤剂的腐蚀蜕皮。科洛雷多突兀地想,这双手本来不应该终日与无休无止的流水线工作与洗不完的脏衣服为伍,它们本来应该纤细又柔软,与琴键、鲜花和巧克力待在一起。

  

然后他就发现,在自己出神的这几秒间,莫扎特已经端着空杯子跌跌撞撞地走下了台。

  

莫扎特的神智在清醒与昏沉之间挣扎。然后科洛雷多看着他走向自己。

  

“科洛雷多大主教,我们必须谈谈。”

  

片刻,科洛雷多放下酒杯,走到婚礼大厅一侧的凉台上梳理心绪。

  

刚刚莫扎特对他说的那一袭话让他怔住了,莫扎特总是这样会给人带来震撼,尽管他自己浑然不觉。

  

直到阿尔科伯爵站到他的身后,谦恭地询问他是否需要一些解酒的饮料时才回过神来。科洛雷多摆摆手,不用了,本来就只是小酌而已。

  


“您可以随意处置我,不错,只要您想,您是有这样的权利。我不过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乐师,萨尔茨堡也不缺我这样的乐师。我给不了您想要的音乐,我想要的东西您也给不了我。或许我恨您,我一直恨您,但是现在我没有力气继续恨了,我只希望能放过您。”

  

方才莫扎特的一席话在他脑子里飘忽,是我放过您,甚至不是您放过我。科洛雷多突然回过神来,视野之内失去了他一贯的猎物。

  

沃尔夫冈·莫扎特不见了。

  

  

  

莫扎特再次醒来,仿佛已经是好久以后的事了。他有些困惑地发现自己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里,这个看起来干净雅致的房间却空无一人。

  


带着沉甸甸的头疼艰难地思考,那些记忆一点点涌入他的脑海,莫扎特回想起自己最后一次用清醒的眼睛看着周围的时候,那个傍晚,姐姐的婚礼。他穿着租来的白色礼服,莫扎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把呕吐物沾在上面过,租这件衣服花掉了他典当旧小提琴一半的钱。那天晚上莫扎特喝了太多的酒,流淌着的冰凉液体倒灌入喉咙,从嗓子里开始刺激他的神经,像是一条毒蛇攀着他的咽喉,食道,一路释放毒液,最终它在胃里停下来,尖利的毒牙狠狠刺穿了胃壁。莫扎特刚刚放下酒杯,不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火急火燎冲向洗手台,长得偶尔会遮住眼睛的金色头发好久没有剪过,湿漉漉地黏在布满冷汗的额头上。他抱着洗手池呕吐,吐到眼角睫毛都沾满眼泪。撑着桌角勉强站直,莫扎特看着镜子里自己惨白的脸,心里想着这一次总算是没有搞砸。他跌跌撞撞扶着瓷砖墙走出卫生间,拿白手帕擦掉额头不断渗出的汗渍,也一并抹去了嘴角混在呕吐物里不易察觉的一抹血丝。

  


然后莫扎特出了门,也没打声招呼什么的。睁着一双醉眼,他甚至无法分辨外面是不是真的在下雪。莫扎特只记得自己跑呀跑,跑了好久,不知道自己应该奔向何方。每一次呼吸到的空气都变得更冷,他的胸腔上下起伏,以一种渐渐紊乱的节奏向这具身体的主人大声地抱怨。所有的一切都离他越来越远,他的耳膜轰鸣,视野逐渐模糊,莫扎特看到了一片湖。

  


莫扎特俯下身去,看到了蓝眼睛的阿玛迪乌斯,看到了姐姐插在窗边的蓝色矢车菊,看到了他曾经在主教宫住房的蓝色轮廓,莫扎特看着蓝色,以为那是天空,却发现那其实不过是湖水。他太累了,所有的疲惫聚集在他的身体,从五脏六腑奔向最中间的心脏,回忆是最累的事,一双手揽住了他无力下滑的身体。

  

莫扎特终于不再下沉。

  

  


所有的记忆慢慢回笼,他眨动着有些干涩的双眼,试着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感觉自己的左手上扎着留置针,看起来拔针后手臂会肿一段时间,不知道有多久又不能碰钢琴了。

  

自己可能是喝断片倒在地上,然后被什么善心大发的拿撒勒人当作疾病发作送到了医院。但是这里看着也不太像医院啊,莫扎特想起身翻一下床侧的柜子,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能够解释这一切的东西,他艰难地用一只手臂支起身体,然后门被推开,他听到一个竭力掩饰着急切的声音。

  

“你先别动!”

  

科洛雷多的声音,莫扎特料到了,他应该想到的,只有他会追在自己后面,和他就自己的“远大前程”进行自以为是的争辩。

  

门外的光线猝不及防闯入屋内,莫扎特紧紧闭上眼睛。科洛雷多走近来,后面跟着一个穿白衣服的人,估计是家庭医生什么的。门应声合上,房间又重新陷入让人安心的昏暗中。

  

褪去了华服的大主教低下头,眼下有淡淡的乌青,莫扎特正欲发问,科洛雷多按住他的手,扶着他先躺下。“肺炎,你喝了太多酒又灌了风,先别坐起来。”

  


他的声音疲惫沙哑,像是某种已经失真的留声机陈旧的录音,莫扎特不记得这个曾经朝夕相处的人在他面前表露出如此明显的疲态。

  


莫扎特平躺着,胸腔若有若无的疼痛透过虚空,若有若无地在他身上星星点灯地绽开。他觉得疼,但是没有喊出声,喊出声来一定会好一些的,莫扎特有足够丰富的生病的经验,但是这种压抑的感觉过于强烈,他沉默着,任由跟在科洛雷多身后一并进来的医生摆布,解开衬衣扣子——莫扎特这个时候才有机会留意他的衣服都已经被换过了,他的胸口有贴胸片留下来的一点痕迹——把冰凉的听诊器贴上他裸露的皮肤,科洛雷多就这样看着他,甚至没有一点要移开视线的自觉。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房间里的沉默像是一场雪,把一切最熹微的声响吸纳得只剩下静谧。

  


医生小声对科洛雷多说了些什么,换了吊瓶里的液体,然后一声不响地离开房间。科洛雷多发现自己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于是他尽可能表现得像一个足够温柔的照顾者,用罕有的柔和语调对莫扎特低声说到:“没事的,沃尔夫冈,已经没事了。”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那个身份尊贵、永远出于愤怒或者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只称呼自己姓氏的人叫他沃尔夫冈。

  


第一次是莫扎特只身一人离开萨尔茨堡的时候,主教在后面低低地叫了一声沃尔夫冈,科洛雷多以为莫扎特没听见,莫扎特以为自己忘记了。其实那句沃尔夫冈虽然低沉,却依然深刻清晰。只是当时雪太大了,他的声音跌落在风中。

  


雪无声地落下了,但是不是在萨尔茨堡。今年的萨尔茨堡是个难得一见的枯雪年,雪以一种更加神秘幽邃的方式慢慢落在肩头,在他们还没能来得及察觉到的时候,莫扎特和科洛雷多的眼睛和身上都已经落满了雪。

  

  


“我不想来和你争吵,莫扎特。”金色头发的年轻人意识到此刻背对自己站着的人已经把越界的称呼换回去了。“但是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在你过去的家附近,差点掉进湖里。我把你送回来后你几度陷入危险,你差点死了。”

  


“不是,我当时……”莫扎特想要为自己辩解什么,或许是出于与大主教口舌相争多年一种回嘴的本能。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像是一具破烂的风箱最后发出低哑的轰鸣。没有什么好争辩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一个昏昏噩噩的酒鬼为什么要在宴会结束前走向一个已经被封存在心底的地方。

  


科洛雷多背对着莫扎特,只留给后者一个高大的背影。“莫扎特,我不是要责怪你,我无意与你探讨是非。我只是很担心你,我害怕你再也不会醒来了。”

  

科洛雷多也会有担心的事物,而且与自己息息相关。

  

莫扎特看着白色的床单,抿了一下嘴唇,吐出了令他自己都意外的三个字:对不起。

  

虽然他从来不是那个需要向科洛雷多道歉的人。

  


科洛雷多说没关系,没关系的,莫扎特。他缓步走到莫扎特的床边,在床脚再次转身背对着他,波澜不惊的语气里面没有嘲弄和恼怒,仿佛他们真的是朋友,他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关心一个早已无关痛痒的朋友,莫扎特突然觉得无力,科洛雷多就坐在他身边,他却感觉比贫穷、疾病、失去都更加无力。为了不让自己再口齿伶俐地与这位身世显赫的主教陷入争吵,他动动嘴唇,科洛雷多,你累了。

  

不是你走吧,不是我累了,而是你累了。

  

科洛雷多站起身,突然感觉他和莫扎特的距离像是窄窄的床中间隔着一个沉默的荒原。他永远也无法接近这个留着凌乱金发、蓝眼睛高鼻梁的年轻人,即使自己有办法把他拴在身边,让他日复一日为自己工作,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很温柔地对待他,给他荣华富贵和可能的一切,可是一切对他没有意义。他目光扫到莫扎特瘦削的腕骨,像是一把刀,摩挲着苍白皮肤下缓慢流淌的血液。他明白无论是谁留下来都会无济于事,就像你不能用一种容器去困住无人称的雪。科洛雷多拢了拢大衣,竭力克制住伸手摸摸那个乱糟糟金色脑袋的冲动,说我先走了,慢慢地合上门。莫扎特觉得这个人的目光在紧紧地拥抱着他。

 

春天来了。

  

  

  


四季在萨尔茨堡以一种不尽人意的方式交替着。莫扎特留意到主教宫里的喷泉又开始喷水了,水池里的冰块消融,或许也可以被看作一种解冻的象征。

  

莫扎特站在湖边,最后一次望向视野里越来越遥远的主教宫。

  

科洛雷多不在他身后。

  

在主教宫休养期间,科洛雷多曾经问他愿不愿意在这里留下来为他工作。科洛雷多正色:“莫扎特,只要你愿意,你永远可以在这里创作。”

  


第一次,莫扎特在拒绝科洛雷多的时候动摇了,这种不坚定的意志只在他脸上存在了片刻便消散。莫扎特又换上那副愤世嫉俗的模样:“不留下了。”

  


他考虑过要不要短期留在萨尔茨堡创作,当作对科洛雷多在那个晚上找到并收留自己的报答,沃尔夫冈·莫扎特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即使他已经亏欠过不少人。然而当他义正辞严提出为主教工作一段时间来抵消他的“恩情”时,科洛雷多干脆地拒绝了。

  


“他说他不希望我把他对我举手之劳的帮助当成恩情。”沃尔夫冈接南奈尔电话时还对主教这一反应骂骂咧咧。“呵,举手之劳。我就知道不能指望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吐出什么金玉良言。”

  

电话里的南奈尔闻言一愣,温声斥责沃尔夫冈怎么能背着主教这么说人家,可是沃尔夫冈分明能想象到姐姐说这话时不自觉上扬的嘴角。

  


沃尔夫冈住在主教宫时南奈尔来探视过,她从莫扎特小姐变成夫人,笑起来时却还是沃尔夫冈记忆里的样子。年轻的姑娘有着和她弟弟一样湖蓝色的眼睛,走近富丽堂皇的主教宫还会用冻得通红的手指羞涩不安地捻这裙摆。她轻轻叩了叩门,得到一声轻飘飘的回应。南奈尔进屋的时候沃尔夫冈半靠在床头,被子堆在胸口,他的目光锁定在跃上窗棂的一缕阳光上,没有料到来人是自己的姐姐。沃尔夫冈背对着南奈尔,就像他平时背对着科洛雷多一样。直到一双手轻柔地覆盖上他的双眼,沃尔夫冈认得那种柔和的触感,像是云雀的翅膀掠过天边的云彩一样,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南奈尔曾经用那双冰凉的手探过他的额头,他甚至记得她手上茧子的位置。南奈尔清脆的声音响起来:“猜猜是谁来啦,沃尔夫冈!”

  

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身体本能,沃尔夫冈整个人都一怔。南奈尔的手顺着沃尔夫冈的脸滑下来,在他的脸颊上轻快地划过片刻,像是一朵云。沃尔夫冈突然感觉自己是一个很坏的人,他几乎要无声地落下泪来。

 

半拢着的窗帘被南奈尔拉开了另一半,阳光悉数洒在床前。金发的姑娘看着弟弟微微颤抖的喉结:“怎么了沃尔夫冈,是不是还不舒服?”

  

莫扎特摇摇头,坐得挺直了些,南奈尔的一双手马上扶住他,往他背后垫了一个柔软的枕头。莫扎特嘴唇哆嗦了一下。“对不起。”他睁开眼看到南奈尔手肘上结痂的伤痕。“对不起。”她的弟弟好像只会说对不起。

  


她握起一只沃尔夫冈的手,那只手瘦削又浮肿,手背上有着青青紫紫的针眼,手指细长,虽然不是成熟男子浑厚的手,却也明显不再属于一个孩子了。南奈尔握着沃尔夫冈的手像是捧着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雏鸟,她像是呵护姐弟俩童年时交换的秘密一样呵护它。“沃尔夫冈啊,沃尔夫冈,”她故作轻快的声音也有了一丝裂痕。“我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是被你毁掉的。这一次别再搞砸了。”

  


沃尔夫冈没有挣开姐姐的手,他靠在枕头上,看上去立即比南奈尔矮了一头,腾出的那只手用纤细的手指划过南奈尔的脸颊,抹去她眼睛容纳不下的泪珠,像是南奈尔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一样。南奈尔一把抱住沃尔夫冈,两个人同时破涕为笑,就像每一次小时候拌嘴时一样。真好呀,莫扎特第一次感觉不再被谴责。一切都像童年时一样真好呀,他怀念姐姐的温柔,连带童年时不好的那部分一起怀念。没有账单,没有债务,没有强权,没有主教。如果时间定格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可是温情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莫扎特已经没有家了,可是南奈尔有。她的家庭不容许她在那个顽劣又不识好歹的弟弟那里浪费时间。南奈尔回去了。莫扎特挂掉电话,姐姐的声音还在他脑海里回荡。他穿上外套,感觉衣服又变得宽大一点点,然后走到堆放着行李的门口处。他靠着富丽堂皇的大门最后一次紧了紧鞋带,背着包拎着拉杆箱离开了这个留住他一整个冬天的地方。

  

连他自己都感觉意外,莫扎特一路畅行无阻。

  

科洛雷多来到房间时那里面空无一人,被子以一种笨拙的方式被叠上,窗帘大开着,透过那扇窗外面是一个融化了的春天。

  


桌上的墨水瓶和羽毛笔都井井有条地待在原来的地方。主教端详着桌子上凭空出现的那张羊皮纸,纸被倒扣在桌子上,背面有着微微渗出纸背的墨痕。科洛雷多的手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终于没有翻开那张纸。

  

莫扎特已经走到近郊,不知道是不是一直颠沛流离的缘故,他一直熟悉车站的方向。

  

莫扎特拿着手机最后一次确认自己的行程,网上购票让他这一次甚至拿不到一张票根。他走了很远的路,快进车站了,一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他扭头,沉默地注视着跟上来的科洛雷多,很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对主教突然出现没有丝毫的惊讶。莫扎特打算开口打个招呼,须臾之间,科洛雷多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肩膀。

  

这是一个拥抱。

  


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使莫扎特整个人变得僵硬,他隔着一层布料感受到科洛雷多的体温,这个人的衣服上有他的气息,仿佛那个梦里有自己陷入妄诞间也未曾落下的一场雪。莫扎特应该挣扎,理性告诉他挣脱主教的怀抱,这个怀抱过于温暖安静,不像是一个身在高位又自以为是,只剩下控制欲望的年长者所能给予的。他应该推开他,告诉他自己的那班火车马上就要开动,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或许是布拉格,或许是巴黎,或许是维也纳,或许什么都不是。没有一个地方是归宿,就像他们之间没有一种言语可以相互理解。但是最后,他只是抬起手,虚虚在抱住自己的人肩上拍了一下。

  

太长了。无论是作为朋友,上下级,告别者还是恋人,这个拥抱都太长了。科洛雷多拢了拢莫扎特的衣领。“再见了。”他轻声说道。莫扎特也还给他一个再见,尽管这两个人没有一个清楚他们能何时再见。

  

  

  



慢条斯理地走回主教宫,科洛雷多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手边的茶,托着细瓷杯子的手颤抖着放下茶杯。这个顽劣的、从来都不服管教的莫扎特啊。科洛雷多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不去想那个不识好歹的乐师。他抽出红木书架上的报纸,一字一句地读那些铅字。“萨尔茨堡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这个冬天就这样突兀地结束了,自从莫扎特离开后,四季一直交替得不尽人意。莫扎特养过两盆矢车菊,在冬天都死了。“今冬,萨尔茨堡迎来了罕见的枯雪年”,今年冬天没有下雪。但是主教却觉得它是前所未有的寒冷;“近日,本市气温有所回升”,春天啊太阳,所有的阳光绕开主教宫;“自三月起,郁金香、月季等观赏花束陆续迎来花期”,萨尔茨堡还缺少一束矢车菊,缺少一种蓝色。“每一个冬天的句号都是春暖花开,让我们一起期待春天的到来”,每一个冬天的句号都是春暖花开。这个顽劣的、从来都不服管教的莫扎特啊,科洛雷多想骂他,诋毁他,责打他,揪住他金色的头发宣布他的音乐一文不值。从来毁了一切、永不知足的、向往自由的莫扎特啊,他好想留住他。

  

他给的那些他都拒绝了。最后他想了想,只能给他一个很无力的拥抱。

  

  

  


绿皮火车发出最后的轰鸣,莫扎特气喘吁吁,总算是没有误了车。他搬完行李,疲惫地靠在座位上。火车发动,所有的景物都后退,莫扎特看着窗外,仿佛自己在倒退的环境里能看到倒退的时光。他把厚外套脱下来搭在身上,火车颠簸着行进。半梦半醒间突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己的胸口左侧,脖颈之下腹部之上,那个通常被称作心脏的地方正隐隐作痛。

  

他伸出手,摸到外套口袋抵着自己胸膛的地方一个硬硬的凸起的东西。掏出来一看,一枚戒指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莫扎特颓唐地闭上眼火车还在轰隆隆作响,他想起他不曾出席过的父亲的葬礼,想起他出席过的姐姐的婚礼,想起小时候母亲哼唱过的那一首摇篮曲,想起自己在巴黎和维也纳认识的那些朋友,想起自己胸腔里烧灼般的疼痛,想起主教宫里被砍倒的圣诞树,想起落入童年的井里的星星。在所有不下雪的日子里,只有音乐和自由是孤独的间歇。车厢里静得像一座坟墓,直到什么东西掉到地面上的脆响撕开这一片沉寂。

  

他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感受着那个东西在他并不宽阔的胸膛里雀跃地跳动。再见了我曾经引以为傲过的不下雪的故乡。

  

我这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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