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隅

你向何处吹拂

【海菲】迷失的子弹与赖以生存的枪

Summary:四十四岁的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在一个死一样的夜晚用猎枪击穿了自己的颅骨;二十一年后的一个夏日,海明威发觉菲茨杰拉德当年射出的那颗子弹留下的伤痕贯穿了他的整个心脏。

  

  


圣诞节还差四天的时候,菲茨杰拉德死掉了。他的死因再明显不过,猎枪塞进他的嘴里,握着枪身的手指焦黄。种种线索引向自杀,尽管怎么也无法找到遗书,酗酒、创作瓶颈和婚姻的死局基本都被视作无声的指控和宣言。噩耗之后是漫长的缓冲,擦拭血迹,验尸,葬礼,尸体压住的手稿被小心地抽出来妥善处理。直到棺椁合上,这个一生敏感优柔的胆小鬼把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强硬留给了自己背对着世界的时候。


   

这一变故来得突然,泽尔达甚至没能得到精神病院开出的一纸出院许可。海明威收到电报时菲茨杰拉德已经入土为安,他的第一反应是荒谬,他选择了一种利落的方式结束。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手指颤抖,烟斗落在地上,烟嘴处凹下去一块。后来他那扳手把那一块搬回去,用力过猛,留下一道无关痛痒的划痕,像是这个时代一个尖利的豁口。

 

   

海明威没有说话,三下五除二回了电报,一句我很遗憾在这种场合是没有意义的。他拾起烟斗,烟灰把地毯烫出一个洞。窗外起了浓雾,一排排树影挂着雾凇,风一吹就会窸窸窣窣响。他把烟蒂掸落,烟斗归位。然后他把刚刚穿好准备去参加酒席的衣服一件件脱下,脱掉大衣搭在椅背上,把棉质背心堆在床脚,一个一个笨拙地解开衬衫的扣子,最后把领带直接从浆过的领子上扯下来。他躺在床上一把拽过毯子,衣服堆得乱七八糟,海明威几乎闭上眼睛就睡着,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人还可以这样逃避现实。

    

醒过来时天已经擦黑了,海明威睁开眼睛,做晚饭,把面包抹好再拿着啤酒,也没用启瓶器什么的,他用力一拉,金色的液体卷着泡沫涌起,他喝了一口,决心不再去想这件事。其实死了就是死了,没人能让死人复活。菲茨杰拉德死了,他很遗憾,所以呢?日子还是这样不咸不淡地继续过。

  

真正有一点死亡的实感是菲茨杰拉德的葬礼和追悼会都结束以后。作家死了,一切还没到盖棺定论的时候,所有人开始挖掘他的作品,从那些生前蒙了尘的铅字中妄图窥见他一生的故事。海明威对此不屑一顾,死人应该给活人让路,一个作家的死就引来一群吸血为生的批评家们趋之若鹜。


几个旧友陆续发布讣告,撰写悼文,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批评家在一个刊登在《南方周刊》杂志上的文章里,把早逝的小说家批判得一无是处。海明威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在别人尸骨未寒时就这样落井下石,文艺界也就这个样子了。想罢,他放下杂志,珀金斯昨天夜里头电报联系他,这个好心肠的编辑提出出版一本菲茨杰拉德的个人纪念集子。海明威干脆地回绝了,这种干脆利落常常在出其不意的时候显得那样不近人情。珀金斯通情达理地理解了,他知晓前者的为人,不光是这位编辑,死去的作家也知晓他的为人,知道向来冷酷无情甚至闹得和所有朋友决裂的海明威不会回头看一个早就远远被他抛在身后的作家。

  

菲茨杰拉德死后他们为他举办了葬礼,非常萧条冷漠的葬礼,到场人员只有三位,亦父亦有的老好人珀金斯,他总是那么周到,陪着不着调的作家直到最后一刻,他的女儿斯科蒂,青春期的小姑娘看着漆黑一片的棺椁最后一次拭干了眼泪,还有一个多年的挚友,多萝西·帕克。“斯科特啊!”心直口快的女诗人看着寒酸的葬礼痛哭流涕,“这家伙真他妈的可怜!”

  

没能到达葬礼现场的有泽尔达,精神科医生让她填了一堆调查问卷,最后给她盖棺定论,说经评估患者目前状态不宜出院,硬生生把悲痛的泽尔达留在精神病院,她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他也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得知菲茨杰拉德留下来的手稿将交由威尔逊处理,海明威大发雷霆,他找到珀金斯:“不能把斯科特留下来的东西交付给这个人!”,全然忘了自己先前如何拒绝了珀金斯的请求。这种感觉奇怪得很,像是流弹掠过脸庞,他觉得自己居然背负着帮助决裂挚友整理遗作的使命,不能让那些文字和文字背后的人生变成不识货的人眼中薄薄的一张纸,即使他根本没有理由对斯科特少年时的朋友抱有如此的敌意。


他接过整理出版作品的任务,桌子上渐渐堆起一沓沓字迹潦草的手稿。整理手稿之余海明威继续喝酒享乐,纵情声色,这是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享受到的特权。

  

活着的人是幸福的,当然啦。海明威身边的女友换了一个又一个,他在情场大展身手,就像菲茨杰拉德早年预言的一样,每写一本书就换个女人。一瓶酒接着一瓶酒,一场派对接着一场派对,他觉得自己忘记了失去已经决裂朋友的痛苦,没想到冲淡一切的不是时间,而是酒精。有一天,或许是一个截稿日,珀金斯照例敲开海明威的房门,发现后者趴倒在桌子上,显然已经烂醉如泥,玻璃酒瓶里的酒洒得一塌糊涂,酒瓶木塞快被泡烂了,桌子上的酒就要滴到菲茨杰拉德的手稿上。一直操心的编辑有一次认命清理现场,然后真正严肃对着醉眼朦胧的海明威说:“海姆,你不能这样。你这是在重蹈他的覆辙。”

  

海明威不置可否,菲茨杰拉德的影子在他的心里不断倒退、倒退,快要退到看不见的角落里去了。他醉醺醺的身体像是棺木一样沉重,珀金斯也无法移动分毫,十个小时后他清醒过来,发现在珀金斯的极力抢救下斯科特(天哪,海明威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叫过自己的前朋友了)的手稿还是被沾湿了一张,字迹变得模糊。他没说什么话,没有人知道他的梦里菲茨杰拉德叫他懦夫,之后喝酒的次数明显少了许多,但是每一次都喝得更凶了。断断续续的酗酒生涯没有持续太久,半年后他被迫断了酒,他去参军了。

  


男人在战场上流血,女人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中,各个都学会了祈祷。那些稚嫩的面孔哭泣着,血从他们身上的弹眼里喷涌而出,年轻的心在哭泣。巨大的怪物在鲜血中嘶吼咆哮。你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海明威对自己说,架在他肩膀上的那杆枪谈不上重,但也绝非轻飘飘的塑料和铁。这一次你比当年成熟得多,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他发现自己对步兵枪的使用方式仍然了如指掌,这一次不用像当年一样冲锋陷阵。海明威有丰富的物质资源,知道如何在战场上趋利避害。他带着笔和枪,从一个地方辗转另一个地方,受伤又痊愈。战争结束了。

  

战争结束了。年轻人拖着残缺的身体回家,小心翼翼守着自己的破碎。海明威作为记者和战士又一次立了功勋,琳琅满目的各色奖章堆得像一座坟。你知道战争远远没有结束,灰色的有着可怖皮肤的怪物并没有被打败。它永远存在着,只是蛰居在角落里蜷缩着闭上眼睛,在每个夜晚化作梦魇继续摧毁他。

  

海明威卸下了重负。他熬过仓皇的半个世纪,走在街道上就像他真的是一个成熟、阅历丰富的典型美国勇士,看起来自信、幽默风趣又富有魅力。岁月打磨着他,他饱经风霜却又仿佛仍然保有年轻时的坚毅与率性。所有的荣耀也蜂拥而至,普利策奖、诺贝尔奖,世界仓皇出逃半个世纪,又重新回到他的手里。

  

一同回到他手里的还有无尽的黑暗与噩梦。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了十年,第三次惊恐发作后海明威心有余悸,意识到这一切绝非偶然。他的手抖到快写不了字,勉强写出来的东西也是一堆无意义的字。最先瓦解的是身体,旧伤发作的过程的看不见的,那些黑洞一样的伤口被包扎,缝合,但是不会真正愈合。每一个有点潮湿或者下雨的夜晚,它们用孜孜不倦的疼痛把你带回那个战场——你冲在前线,被打倒在雨夜里,子弹击穿了你的骨头,在你的身体里打下烙铁一般灼痛的吻。然而疼痛永远不是最后的手段,紧跟着崩溃的是精神。创伤后应激障碍让他无法入眠,如果说疼痛带他回到战场上,那么幻觉就让他一次次重新看到自己倒下的地方河水一样流动的血和堆积如山的尸骸。你永远不可能睡个好觉了。枪林弹雨在你耳边炸开,你梦见死去的年轻人睁着流血的眼睛质问你为什么要参与两次战争,为什么要做那个把枪上膛的人。凌晨三点是海明威失眠的时间。在灵魂的真正的黑夜里,日复一日,永远是凌晨三点钟。

  

在菲茨杰拉德死去的第二十年,他几乎要消失在海明威的印象中之前,海明威第一次意识到这个胆小的朋友一直形而上地存在于自己的生命中。

  

他以前瞧不起那些被毁灭的人,对着自己脑袋开枪的人,觉得他们懦弱。然而每一次在梦里看到自己被监视、被大脑控制支配、被流着血的年轻人诘问、被猎枪打穿喉咙,他都希望自己的手边有一把枪。

  


二十年后,他终于又一次理解了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挚友,他们的天才和傻瓜。

  


海明威继续佯装寻欢作乐,仿佛这样就能掩埋自己的痛苦。之后的每一次社交场合,他对那位胆小懦弱的朋友绝口不提,多年的友谊让他对早逝的挚友说不出尖利刻薄的话,而同样身为作家,他的虚荣与自尊又不允许他提起这个曾经微妙地嫉妒又令自己沾沾自喜的人。嘴上不提,缅怀转到笔下,作家向来晓得如何用文字把一个人留住。海明威变回海姆,菲茨杰拉德变回斯科特,甚至变回菲茨。他是飞鸟眺望永恒的灯塔,而看起来笃定的灯塔却在此刻无比希望漂泊者回来,停在自己身上,他多想再看看飞鸟身上划伤了的羽毛啊。

  

  

《流动的盛宴》手稿已经堆成厚厚一叠。海明威久违地找回了自己在文学国度里曾经拥有的那种游刃有余的感觉。他开始翻菲茨杰拉德的旧作,让他早年成名又迷失的《人间天堂》、铸就了他们友谊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让他见证他的生活急转而下的《夜色温柔》,以及曾经让他瞧不起他的《崩溃》。那些铅字是自己潦倒的朋友的故事,如今竟然一一应验在自己身上。

  

  我本不必如此伤害他。

  不必对他说这些。

  不必为打碎坚不可破的某物打碎了我自己。

  

你本来不必和他决裂,本来不必这样粗暴地对待他,本来不必因为自我怀疑勉强把自己变成不会疼痛的样子。

  

海明威的笔还凝固在手上,笔记和纸张接触的地方已经渗出了墨。他的笔停下来,发现菲茨杰拉德让自己变得很软弱。

  

渐渐的他清醒的时间变得很短,多种疾病一齐爆发,没有人能招架这种叠加复杂的痛苦。海明威发现自己在精神上清醒的时间也变得短暂了,仿佛时间不再流动,他的记忆紊乱,珀金斯已经死了,他却在梦里看见这位尽职的编辑在截稿日照常来找他催稿。海明威很惊恐,很少有事情可以吓到这位自封的硬汉。他对那位编辑说,珀金斯,真的是你吗?那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影子回答说,是我,海姆,你的稿子不能再拖了。你不是死了吗?是啊。那现在和我说话的人是谁。

  

图景破裂了,有人在记忆的边缘撕开一个豁口。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殿缓缓展开。海明威走进那座殿堂,记忆像轻盈的肥皂泡一样包裹住他。他看着两旁的时间河流,幼年时打扮成小女孩的自己,年轻时相貌端正清秀穿着军装的自己,战后在医院里浑身伤痕的自己,留起大胡子扛着猎枪的自己,做噩梦的自己,陷入恐惧与幻觉中的自己。在长廊的尽头他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菲茨杰拉德的脸。


  

有着蓝眼睛的朋友站在长廊尽头,或许那里是人生的终点。海明威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变得年轻,年轻到像是刚刚经历完青春期开始执笔写作时一样少不更事,同样年轻的还有迎面向他走来的斯科特。他过去的朋友有着太阳一样耀眼的金色头发和湖水一样平静脆弱的眼睛,面孔秀气而精致,嘴唇看上去像是布伦塔河上的玫瑰,又像是一张饱满的弓。你从年轻时就爱观察他的嘴唇,花一样的红色,如果可能的话,你想你会想要吻她。

  

斯科特靠近了欧内斯特。海明威看见他的手里握着一把枪。你真的看得清他的脸吗?

  

菲茨杰拉德走得更近了些,海明威看不清他的身色,但是能感觉到自己朋友的笑颜。菲茨杰拉德的身体紧紧靠着自己的胸膛,这种年轻的心跳动的触感隔着二十多年依然如此熟悉。在很多年前他们的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锃亮的时候,他们一起去法国南部旅行。那次旅行糟糕透了,斯科特以为自己得了严重的肺炎,躺在床上就快要死了。那时候欧内斯特也是这样把自己的耳朵贴近他的胸膛,要他做深呼吸,听着肋骨包围下的心脏健康地跳动。就好像菲茨杰拉德摘下自己身上的那些标签,那种贴在死人身上代表死亡的印记,转手贴在他身上。他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轮到你了。

  

轮到我了。

  

枪抵在海明威的胸口,枪拿在他自己手里,菲茨杰拉德握住海明威握着枪身的那只手,同时握住了他的生命。他看着比自己活得更久的朋友,目光里饱含着一种深情,那很难说是爱或者怨恨,反而更近乎与一种怀念。斯科特自负又虚容,我很想念他。我很想念你。感受到菲茨杰拉德端详自己的目光,海明威感觉挚友的眼神在牢牢地拥抱着他。死去的菲茨杰拉德需要拥抱和一个亲吻,海明威愿意给他这个拥抱和亲吻。菲茨杰拉德的脸凑近了,甚至可以看到他蓝得像是爵士乐一样的眼睛,他在吻他,枪声响起来了。

  

没人知道爵士乐的最后一声巨响由枪声构成。

  

  


1961年六月份,海明威被发现死在家中。尸检报告显示死者死于心悸,神态安详。没有人会知道菲茨杰拉德曾递给他一把枪,握着他的手扣下扳机,子弹像飞鸟一样在他胸膛绽放。海明威曾经鲜活跳动的心脏陷入太古一般的沉寂,太阳正在升起。

  


fin.



其实是想写一个海菲两个人互换死法,菲茨饮弹自尽,海哥在心力衰竭前在幻觉中看着菲茨笑眯眯地拿着一把枪把他带走的故事,很诡异的脑洞。

以及加粗部分出自菲茨《我迷失的城市》和《崩溃》。

感谢你看到这里,喜欢的话评论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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