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隅

你向何处吹拂

【海子中心向】郁春

Summary:一个诗人决定去山海关。

  

     

  你站在屋前,看了一眼你工作生活了六年的地方。那个有点低矮的灰色小楼看着像城市边缘生锈的水管。你的同事们都沉浸在梦乡里,昨天夜里你罕有地睡了个好觉。一个可以真正称之为睡眠的夜晚,没有恶梦,没有魔鬼在你耳边低吟,没有汗水打湿额角的那种虚弱的感觉。你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安眠,或许是因为要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好。早晨你醒了,感觉一直以来纠缠着你的耳鸣和眩晕有所缓解。这可能是个好兆头。三月来了,春天在你的房子外面。你静悄悄地带上门,没有落锁。穿着白衬衫背着包的你轻手轻脚走下楼,在熹微的晨光里倒退着离开,那座房子在你眼里越来越小。在一切回忆退缩到你的视野边缘时你背过身去,把灰色的建筑和冬天一齐抛在脑后。在被你遗弃的房子里,你的书被你一板一眼地打理过,整整齐齐地站在桌子上,肃穆得像是一方沉寂的坟墓。

  

  你一路沿着河堤走到八点,去买火车票。这个点只能买到上午十点的绿皮火车,无座,车厢跑起来吱呀作响。早上的凉风都不使你觉得寒冷,或许因为风虽然大,丝丝缕缕都绕过你。售票处的年轻人看着你:“同志,您是不是大学生,要一张学生票吗?”你摇摇头,轻声说要一张普通票。你早就不是学生了,一张娃娃脸和红扑扑的面容却时常让生人还拿你当孩子。你到了车站,到得太早了些,一份报纸塞在你的手里。你看了看印有红字大标题的那一面,又翻到后面的诗歌投稿栏目,都是一些零七八碎。最后你把目光挪到市民生活那一块,上面不太清晰地印着一些花的时候,旁边注明它们各自的花期。这份报纸祝他春天愉快,给每一位市民指明了一条赏花路线。他把报纸夹了一下放进包里。还差半个钟头。

  

  车站里稀稀拉拉聚拢起零星的人群。你看着每个站台前都冒出一些人,在春天凉凉的风里搓手跺脚,或抱怨火车延误,或与亲人挥手作别。你左边的两个人很好笑,一个梳着马尾的女孩子和一个寸头小伙子,那个女孩看着小伙子,小伙子又看看女孩,谁都不说话。火车鸣笛声飘飘悠悠晃过来,传到站台上时成了一种遥远的呜咽,你听着这呜咽,觉得恍如隔世。女孩伸手轻轻打了小伙子一下,小伙子打回去,来来回回,看不出他们衣服下挨打的皮肤有没有发红。最后女孩一下子扑上去抱住小伙子,很猛烈地用嘴唇触碰她能碰到他脸上的每一寸地方,比起亲吻更像是一种啮咬。什么湿漉漉的东西从你脸上流下来,你往远处站了些。看着眼前的站台,你最后撇了一眼手中的车票,是那没有差错的地址:山海关。

  

  列车长吹过两回口哨,你也没有行李需要架起来。随着水一样的人流你踏上火车阶梯,站稳后你最后看了一眼站台。这一次没人再目送你离开。


  此时上午十点整,还有三十个小时,华北平原即将降下一场春雨。

  

  

  

  下午你到了山海关。一路北上,你在颠簸的火车上摇摇晃晃,把叠得整整齐齐的包抱在胸前 ,里面装着四本书。你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带这四本,你只是像完成一个任务一样把它们装进去。

  

  一路上你滴水未进。走下车时你踉踉跄跄,好像任由着双腿把你带去不知名的地方。长期缺乏睡眠与进食,你觉得你的身体甚至不能支撑一个清醒的想法。山海关这里和别处都不一样,昌平用它那漫长又幽深的夜折磨你,用冷冽的寒风和日复一日死一样的孤独消耗你。而这里,这个在古代被用作边防的地方,虽然风更大,在地图上的纬度更高,也更有几分春寒料峭的味道,你却感觉这个古老深沉的城市想你敞开了怀抱和心扉。

  

  你站在路边逡巡踯躅,沿着铁路,所有的风景都迎面跑来。你看着路旁两个小孩子堆建筑工地的沙子,年纪大的那个或许和你的小弟弟同龄,路旁有一些零零星星开着的花,一种昏昏沉沉又生机盎然的春天。你继续向前,脚踩在贴着铁轨边深深浅浅的土路上,看着面前的铁轨,所有人都绕开它,那高低不平的枕木和零零碎碎的石子齐整地落在大地上,铁轨正中央窝着一只翻肚皮晒着太阳休憩的猫。

  

  你翻了一下口袋,跑去路旁街道上的小铺。路边支着小摊,人流稀稀拉拉的,你拿着包里有些褶皱的钱买了一根烤肠。摊点那个大娘看着你,啧啧称奇,说很少有学生模样的人路过这里还会在此停留。她是个显而易见的热心肠,给你挑了一根烤得好的,递给你的时候问你你是哪个学校。不用说,自然是问你在哪个学校读书,不要说她,绝大多数人都看不出年纪轻轻的你早已不是学生而是老师。你告诉她中国政法大学,自然,这是你教书的学校。大娘笑得眉眼弯弯,我晓得,我晓得,好学校嘛!你别看我是个没文化的睁眼瞎,我也是正儿八经认得两个字的。我那个姑娘争气,说是要当律师,就想往那个什么法律大学考呢!

  

  你笑了一下,不是那种生硬客套地勾一下嘴角,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祝福。你告诉她希望妹妹好好考试,将来碰上了还能做校友。大娘笑啊:“好孩子,好孩子!你爹娘有你这样的孩子好福气啊!”你腼腆地向她挥挥手,谢谢阿姨。谢谢,真的谢谢。你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地方,看着猫躺在烤得刚刚烫的地方,你把烤肠递上去,那猫立即朝你竖两下尾巴,埋头吃起你手上的烤肠。猫翘尾巴是和你打招呼,对你没有防备是喜欢你,这些都是在一本书上看到的。

  

  那只猫和你一起待在铁轨中央,你们是这午后一刻湛蓝天空的一道分界线。你蹲着它卧着,长着虎皮斑纹的猫吃完最后一段,舔了舔嘴唇,又绕着你跑了两圈舔了舔你的手。你觉得柔软,摸摸它脑袋上的毛,它用额头蹭你,猫的皮毛因为长期流浪变得粗糙,而你手下微微身体发热的这个生命是如此真实而鲜活。你看着猫在太阳下眯成缝的眼睛,对不起。猫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道歉的。它的尾巴在你手中绕了一圈又轻轻收回来,酥酥麻麻,像是一阵风亲吻你额角的碎发。你看着它无忧无虑躺在枕木中央呼噜呼噜,伸手挠挠它的下巴。

  

  最后这只猫被你抱起来,带离了铁轨。它被你抱起来的时候丝毫没有身体腾空的恐惧。你把它轻轻放在干草丛里,那里的枯草暖洋洋。你和它说:“在这睡吧,铁轨太危险。”

  

  然后你走在自己的路上,沿着铁轨,黄昏降临到这片广袤的土地,夕阳是金色的,猫的眼睛也是。你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此时下午五点,离青藏高原一次雪崩还有二十四个小时。

  

  

  

  你在晚上停下来了。因为你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赶路。前天晚上的那种恐惧全部回来,用一种战栗的跃动把那一次又一次击倒。你走到山海关铁路,你的影子亦步亦趋跟随你。你看着夕阳,想着你的母亲,像是看见了血,霎时间,所有蛰伏在你脑子里病态的神经全部崩溃。往年的这个时候大约是你的生日,其实你的生日连自己都记不清,但是让儿时的你魂牵梦萦的却是母亲在这个季节为你准备生日。没有钱,没有生日蛋糕,但是有母亲亲手包的饺子和父母拍着你的肩膀送上的祝福。你们很穷,你的母亲虽不至于目不识丁,却也远远不像你一样读过太多的书。你和她之间其实其实没有多少言语,她的沉默像一条河,你把你的一切都投进去了,换来冰凉一捧水。你几乎无法再想下去。别人的母亲是樱桃,你的母亲是血泪。

  

  还有你的家人。你走在外面突然开始想家,或许是之前路上陌生女人的问候过于温暖了,她想当然认为每一个游子背后都有一个燃着熊熊柴火开着灶台的家。这其实不假,你的父亲会训斥你,误会你,你的弟弟们有时候拿你开玩笑,但是他们爱你,就连这误解和隔阂也有爱的成分。年初的时候你回家过了年,当时你的健康状况不好,你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贫穷和酗酒积累下的胃病正一点点消耗着你,你回去了,本来还打算待得更久。你的母亲接纳了你,仿佛你从来不曾离开过故乡。他们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走出那个小县城,却不把你当作故乡的背叛者和城市里来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入侵者。他们总是这样,和你永远无法彼此理解,但是他们不会伤害你,不像是你生活过或者旅居过的城市。那里有着让你痛苦的一些人。你回去了,终于不是以异乡人的身份。他们也将你的一切悉数接纳。

  

  你在家乡一直待到二月,比预想中的时间更短。或许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但是你必须动身离开。你留下二百块钱,这个村子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离乡的孩子,能出手如此阔绰地拿这么大一笔钱孝敬尊长。你回家时街坊看来你都打招呼,这是那个考上了北大的哥哥,要向哥哥学习啊。你站在那里只剩下窘迫,快要变成石头,只能腼腆地对乡邻的热情友善报以微笑。邻居们喜欢你这样安静的孩子,他们没见过你酗酒,没见过你写诗,没见过你对着落山的太阳垂泪,也不会知道你在以一种怎样的速度下沉。

  

  你的家人知道你喝酒,但是整个家里只有你二弟弟撞上过你酒后失态的样子。他一边笑一边手舞足蹈地模仿醉醺醺的你高谈论阔的样子,你连忙拦住他,自尊心和羞怯的性格让你难以接受自己的失态。但是你知道自己的弟弟心肠不坏,当然啦,他们读书都不及你,却总归是可爱的。你突然有些不忍心动身走了。这样一个并不总能理解你却总是愿意无条件接纳你的家庭,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割舍不下。

  

  所以你停下了脚步,你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看着夕阳像是小孩子哭泣红肿的双颊,它仿佛一个无边的梦魇将你吞没。你想起家人。夕阳把它的最后一滴血抹在天边,你的身体颤抖着,心在呜咽。之后又过了两个小时,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在你头顶不远的地方,黑夜正从大地上升起。

  

  此时晚上九点,离江南水乡的柳絮飘入溪流还有十八小时。

  

  

  

  

  过了一会,你觉得那种疲惫与精神紧绷带来的痛苦有所减弱,至少能发现你的手终于能拿住东西,身体不再颤抖,好像心也不再疼痛。你的视野一会清晰一会模糊。一半的你被困倦揪住了衣角,一半的你被迫睁大自己所有的眼睛迫使自己保持清醒,不至于落入你身后那片可怖的虚无中。幻觉蚕食着你,幻听把你从真实中剥离。你只要闭上眼一秒钟,所有的黑夜,幻觉和血在你脑中以一种尖锐的疼痛撕扯着你。

  

  你永远不可能得到片刻安宁。

  

  这个人写长诗是犯了一个时代性的错误。你尊重他们,这种尊重转为成为使他们觉得自己有资格教训你的一种砝码。你曾经说要帮助那个四川遇到的诗人,他几乎和你一样年轻热忱,有一个但丁就够了,就是这样的人却在背后说未来你会成为他的敌人。

  

  他们的声音一下子灌满了你的脑子。你想到自己在书里看到的情节:一个五大三粗留着络腮胡的汉子,走进小酒馆里,抡起凳子砸坏了桌上的花瓶。酒馆里的人一下子吓坏了,酒气都消下去不少。老板战战兢兢站起来,那汉子一把拽住他的领子。众人吓做一团,那汉子却突然卸了气。他说他能不能为了酒馆里全部的人读一首自己写的诗。他开始用一种沉闷的声音低低地念:“灰色的小鸽子,我为你歌唱......”酒馆安静得像里面刚刚死了个人。最后他对老板说我会赔偿椅子的损失,说他很抱歉,但是这是唯一一种让别人听听他的诗的办法。他颓然走出门,把房间里的沉寂和恐惧一并带走。你读到最后眼泪晶莹,那些眼泪和孤芳自赏全都是你自己的故事。

  

  你告诉过你的朋友有一次你去旅馆,对着老板说:“我想要酒,但是我没有钱,不过我可以给你念一首我的诗。”老板耸了耸肩:“我可以给你酒喝,但是念诗就免了吧。”你走出旅馆,感觉自己正在被碾碎。之后你每一次提起这件事都是在你平静的失落中火上浇油。你必须要平静,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他们的评价不能伤害你分毫,仿佛那个在最好的朋友面前攥着皱巴巴的诗稿一头扎进伤心难过里掉眼泪的人不是你。你的朋友拍着你的肩膀,告诉你他认为你是这个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他的怀抱很温暖,你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友人对失忆落魄的昔日同窗的鼓励,而是一个诗人对两具身体里相似灵魂的共鸣。你很想对他说一句谢谢,可是你的声音被一些混乱的呜咽哽住了。最后你的泪水一直在流,你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等泪水干涸的时候,你以为自己对否定和忽视都可以做到不闻不问了。你的创作像是一眼枯泉,泉眼已经不再有汩汩流出的仙露琼浆,你在逼迫自己,用你的血液为它注入不竭的活水,你在消耗自己。写下太阳这一系列长诗时你彻夜不眠,终日沉浸在狂热与疯癫之中,你的胡子拉碴,没有人再把当时的你当成小孩子了,你的世界里只剩下文字和诗行,当最后一行诗写下时,你看起来像是完成了你的历史中的光辉伟业。他们说你看起来消瘦、邋遢而疲惫,你的同事说你这下辛苦了,你的家人会心疼你,但是没人关注你为之倾注心血的那一张张纸。

  

  当荆棘刺破夜莺流着血的心脏时,它就不再歌唱。疲惫的缪斯用她温柔的手抚摸着你,好像要洗去你的疲惫。你的一行行诗在脑子里闪电一样一晃而过,而你不知道所谓的曙光到底是什么意思。

  

  此刻凌晨三点,离一场惊雷落下河西走廊还有十四个小时。

  

  

  

  

  黑暗中只有你燃烧的双眼是唯一醒着的。你坐在冰冷的长椅上,一个没有星星的寂空与失败了很多次的诗人共享着死一样的夜。你深呼吸了一下,那些潮湿的寒气倾入内里,你打了个寒噤,把手中的包攥得更紧了些。

  

  你昨天白天写了三封信,用你包里的铅笔和信纸一气呵成写下,一封写给学校,你的单位,仅仅是因为你知道离开必须请假,一封写给家人,你需要关心你的家人最后一次了解你,还有一封,写给你最好的朋友。

  

  你写那封信诗几次踌躇,险些无法下笔。他和你的其他朋友都不一样,在你大三时就认识了年青得几乎少不更事的你。当时你刚刚成年,矮他一头,和他聊天都要抬头看。后来你和他熟识了,永远是他低着头在听你说。他理解你,像是理解自己的兄弟,他一直把你当成弟弟,有时候会让你热泪盈眶,他不会因为你的眼泪觉得你懦弱,也不会因为你长篇累牍的表达觉得你无趣,可是这一切你如今就要离开。

  

  你记得你最后一次离家远行,他看着你用布包起来的书,笑着和你说你这次又有新书了,问你是什么书。你把装好的书又拿出来,拿到一半他止住了你,不用了,你直接和我说就好了。你和他说是荷尔德林。

  

  “是1954年出版的。”他问起来时你仿佛在说一件如数家珍的宝物。“我大学时看的,最初的版本,只是我现在已经不迷恋荷尔德林了。”

  

  他看着你把书翘起的页脚一面一面展平,看着你摩挲着泛黄的书页。

  

  最后你拉上行李箱,他看着你认真得斟酌用词,你一眼看穿了他的担忧,你说:“一禾兄,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有些迟疑地看着你,你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描绘你脸颊的轮廓。你自顾自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行李,马上就要和你的朋友挥手作别,在你走到门口手刚刚搭上门把手时,你的朋友没有跟上来,你背对着他,听到他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像是遥远得隔着一个时空。他的声音缓慢而温和:“我知道,”他的眼睛不看你。“可是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得下。”

  

  你噤声了。

  

  他坐在沙发上,衣冠楚楚,打扮得像是之前的任何时候一样得体而风度翩翩。可是你却看见他神情潦倒,眉眼间有一股迟滞的郁气。他撑着沙发站起来,和你一起走出门。“傻弟弟啊,我再送你一程吧。”他并排和你走在一起。

  

  一路上你们没人说话。你们曾经三次共享沉默。第一次是你刚刚认识他,在诗社里他读着你的作品。你们当时真的年轻,这个崭新的世界和你们一样心高气傲又野心勃勃,仿佛张开了双臂迎接你们的到来,让你们走向通往祖国大地和田野的所有大路,给你们力量去桃李芬芳。那一晚你们彻夜长谈,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你们总认为自己的时代即将来临,你们总觉得自己可以触摸一切。那种交流像是青春期灵魂碰撞的火,你们口干舌燥,神采飞扬,说到最后你们都累了,已经不需要言语来证明你们两个年轻人之间的默契,太多的异口同声填补了你们年龄和出生的隔阂。所以你们不说话,你的脸倒映在他的眼眸中。你回不去的大学三年级和十八岁。

  

  之后你们总是形影不离,还算上比你们低两个年级的西川,你们是校园里年轻神气的诗人三剑客。你是他们的朋友,他们的天才和他们的傻瓜。每个日夜一起谈笑创作,你们分了工,一禾负责写地狱,西川负责写炼狱,而你的笔要写出天堂,这是你们那伟大又渺小的诗歌王国。他们读你的诗,不需要你在旅馆里打碎桌子;他们视你为同类,把你当成梦碎时一起碰杯的人。整个世界和缪斯都属于你们。那些年轻的岁月过于真实鲜活,以至于如今一腔热血沸腾又冷淡,你的心血被抽空,闭上眼睛精疲力尽地躺下时脑海里却浮现出他们的脸和笑声。

  

  一禾兄比你更成熟,你们共享着青春期的热忱和创作的欢愉。他比你更笃定,比你讨人喜欢,比你清楚自己要什么。有一天你看着他兴奋又有些踌躇的目光,问他发生了什么。他挺羞涩地看着你笑,说他就要结婚了。

  

  你说恭喜,他和张玞郎才女貌,你还记得西川介绍他们认识的那天他看着那个姑娘,一向坦荡的目光却些许躲闪。下一次见面时是目不转睛看着她,再下一次他们握着手,再下一次他们出双入对。最后她穿上了你朋友的婚纱。你真诚地奉上你的祝福,这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然后沉默一点点扼住你的咽喉,一种复杂又长远的寂静突兀又亘古地横在你们面前。

  

  你的朋友有了他的归宿,婚礼回去后你又哭了一场。从你用铅笔写下第一首诗的那天起你一直都放任自己的泪水和情绪,你不是容忍而是放纵,放纵自己被铺天盖地的悲伤淹没。你认识你的朋友三年了,他像是一座虔诚地静候飞鸟归来的灯塔,如今却被划入一片私人海域,不在是你这只折断了羽翼的鸟可以安心栖息的归宿。但是其实他从来不是属于你一个人的灯塔,恰恰相反,你可能是属于某个人的飞鸟,但是没有家和留下来歇脚的地方。你的爱情不顺利,如今最珍贵的少年友谊也可能在朋友渐渐将重心转向家庭后日渐消弭。最后你紧紧咬住嘴唇。适可而止吧。你对自己说,软弱的次数已经太多了。人生才刚刚开始。你绞尽脑汁想得精疲力尽,为自己的眼泪和莫名的失落找一个得体的理由或是借口。你把眼泪咽下去,你们还是好朋友。

  

  “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什么都不肯和我说?”

  

  这句话不是幻觉,它像是一柄刺穿空气的斧头,你整个人受到惊吓,几乎要跳起来。所有的声音都回放,你们相处的画面一直在你脑子里挥之不去。你还记得在他结婚后的一天你走神了,聊到梵高,你想起你们刚认识的那一年你多么眉飞色舞地向他表示你对这位瘦哥哥狂热的崇拜,狂热是大学三年级理想主义者的特权。接着你回想起你向他描述这一热爱时他全神贯注的神色,仿佛瘦哥哥的目光隔着很多年又重新投射到你身上,仿佛时间停止了流动,回到一切还没有开始过也没有被消耗殆尽的时候,神采飞扬而无望的大学时代没有结束,而你们的热情与友谊没有尽头。他注意到你走神了,出声提醒,你的思绪向风筝一样被拽回来。他说你最近怎么总是心不在焉,说你有时候应该好好休息,说你要注意身体,说他很担心你。你的想法回笼了,你眨眨眼睛看着他脸上掩不住的担忧,回到现实中去。这一次不是他与你谈天说地,而是他来与你告别。你即将踏上你的旅程,而他担心你。

  

  为什么什么都不肯和我说。

  

  已经没有什么能说的了,所有的场景都是如此熟悉,但是你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回到过去,你的一部分已经枯萎,永远地留在了寒冬,你以为这一部分是冰块,在暖春到来就会融合,却没想到这其实是玻璃。当你和你的朋友试图小心翼翼修复你自己的裂痕时却被它锋利划得鲜血淋漓。

  

  朝阳也像是血一样。

  

  你睁开眼,不记得自己的眼睛是什么时候闭上的。或许你从来没有闭上过眼睛,无论是用来看世界的眼睛还是心里的眼睛。你想起你自己被埋葬在寒冬里的岁月,你朋友在春天里生根发芽的岁月。这种感觉好像你们一起坐上了火车,你却提前出站了,像是在站台走失的孩子,你的影子在他们渐行渐远的眼睛里如幻影般舞过,很快就会熄灭凋零。你的双眼已经淌不出眼泪,太阳从地平线升起,你看着它有血红的脊背,照在你迷恋遥远的眼睛上。

  

  此时清晨六点,离东北密林一场大火还有十一个小时。

  

  

  

  你很喜欢西藏,这个太阳率先升起的地方。那里的夜晚看上去像白天。在那里有着纯粹的诗歌和美,有着让你魂牵梦绕的女子,有着你毕生孜孜以求的诗意与鲜活到喷涌而出的生命。这和你循规蹈矩又随波逐流的前一半人生不一样。在那里你能领会到真正的生活,你认为自己发现了人生很和爱的真谛。

  

  从儿时起你便是最优秀的一个孩子。你亲生的母亲用她的乳汁喂养你,你的大地母亲用她的骨血滋养你。你有两个素未谋面就早早夭折的姐姐,她们降生到这个世界还没有见过太阳就匆匆离开,甚至不曾留下仓促的一瞥。你来到人间三载后就可以阅读,一年后就能说会道,历史对你来说不在话下,文学给贫瘠的土地和深陷赤贫的你打开了一扇窗口,世界的光都照进来。你提早一年进了小学,一个看起来过于稚嫩撇脚成绩却优异得无懈可击的小学生。你又跳级了一年,不怪大人们揠苗助长,你的天赋过于显眼。中学时期你腼腆又羞怯,辗转从理科班来到文科班,你的成绩永远名列前茅。七月份生养你的那个小村第一次出了状元,最高学府对你敞开大门,亲戚朋友登门道喜,但是没人注意到你的眼睛被鞭炮熏得一直流泪。之后的人生像是一场梦,有时候你更愿意说梦像是人生一场。一场永远不会落幕的旅程,因为它或许从未开启。

  

  到底什么才是真正存在过的?你有过朋友,短暂体验了无疾而终的恋情,见过曲意逢迎,听到稀稀拉拉的掌声和更加刺耳大声的批评谩骂。能拥有的你都拥有过,能失去的你都失去了,你的人生只剩下一场梦。

  

  你游历过很多地方,见过噩梦和被践踏的自由,走在你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上。你最后没有见到缪斯,你知道你成不了一个真正的诗人了。

  

  你直起身,坐在长椅上。上午太阳正暖,所有的阳光都照向你。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北方的天空很蓝,只是蓝得有点孤独,像你一样一无所有,它还是用它那蓝色的目光给予你慰藉。你沿着小路走在轨道边上,像是走在人生边上。暖春仍有凉风阵阵,风虽大,都绕过你的灵魂。你走在路上,有熬过了寒冬的枯叶盘旋着落在你的肩头。它们挺过了春夏秋冬,越经沧桑,最终要安详地回归地母的怀抱。你往前走,看到花团锦簇,垂丝海棠是娇艳的粉红色,你总觉得中间琉璃一样的花蕊像是你爱人如瀑的长发。这个春天没有一朵花是为你而开啊。你走近一个春天里,像是落叶飞舞着飘落在春天的土地上。

  

  此刻正午十二点,你不再去记自己一路上哭泣的次数。眼泪也是一种语言,此刻你的泪水全无。只是你想起很多年前你还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指着地上的落叶看着你的母亲:“妈妈,树的眼泪是黄色的。”

  

  

  

  又是春天。

  

  缪斯也在你的身体里复活了。此刻你觉得自己体内充满了生命力,丰富最贫瘠的土地和人迹罕至的荒原也开满了鲜花。你前所未有的幸福,几乎感觉自己获得了新生。你的白昼晴朗,你的黑夜幸福。你觉得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一切都能往好的方向发展。你有以你为傲的家人,有分享了少年时期冲动回忆的挚友,幸运地拥有过让你刻骨铭心的爱恋,如今缪斯正和春天一起像你走来。

  

  你不会再落泪了,任何事情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你不再需要来自朋友的安慰,因为你已经从这个充满了生机与自由的春天里得到了安慰。你觉得自己过去幸福,现在幸福,未来也即将幸福下去,幸福得甚至要祝愿所有人和你一样幸福。你希望他们永远年轻,希望他们永远自由,希望他们找到自己的所爱,希望他们可以成为他们自己。一切只需要等待明天,明天到来,你就拥有自由,你会像所有人期待的那样好好生活,关心房价和蔬菜的价格,你可能会住在海边,从海风中感觉到浪花在你的体内升腾。此刻你原谅了一切。尽管你的前三封信充斥着绝望、痛苦和对昔日旧友的谴责,可是现在觉得一切仇恨和悲伤都无关紧要。你三步并作两步,从灰败的墙上撕下一块墙皮,拿出你包里笔尖钝了的铅笔,像往常无数次写下那行字一样,在上面留下了你最后的自白。

  

  “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教师,我叫查海生,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你如释重负,有些贪婪地呼吸着春日的空气。火红的太阳渐渐有些西偏了。太阳要回家去了,你也是。你安静地躺下来,喜悦浇灌了你全身。忧郁又残忍的春天又来啦,你一向愤怒而孤独,此刻却如此平和。一个小时后夕阳将被群山吞没,你的血液变成夕阳。两个小时后黑夜将从大地上升起,你的头发变成黑夜。三个小时后一只白鸟将飞过来轻吻你的手指,你的手指变成羽毛。四个小时后世界重归寂静,你的二十五岁就像一片草叶。

  

  你安心躺在温暖的枕木上,凹凸不平的铁在你平躺的身体下阵阵发烫,你感受到来自大地的呼吸,谛听着身下这篇土地和未来的每一次心跳。你不会再流泪了,在诗的国度里你已经被自己削减到了零。你睁大了双眼,最后一次看着暖春的天空,仿佛要用你的眼睛描摹梵高、荷尔德林和尼采也曾经眺望过的那片天空。缪斯要接你回家了,阖上眼睛前你最后一次想到诗,我爱你。我爱你,我对你的爱胜过十个不存在的春天,那里永远寂寞,但是有一个孩子在那里爱过、活过、死过。你杀死了太阳,我爱你。你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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